黄土高原的风从塬峁间掠过时,我总想起绥德老宅窑洞前那盏褪色的路灯。三十年的时光在路灯幽暗的灯光中流淌,将我的生命与这座陕北小城编织成绵密的经纬,在记忆深处凝结成永不褪色的斑斓。
一、窑洞里的童年
河畔上五孔窑洞像老人布满褶皱的眼睑,半阖着守护院中生机。母亲在拿着扫帚打扫着院子掉落的槐花,偶尔拿起一朵嗅着香甜;大黑狗“欢子”趴在窝里打盹,尾巴也有节奏地扫着石板上飘落的槐花;奶奶在灶台前拉着风箱,火苗舔舐铁锅的哔啵声里蒸腾起黄米馍的甜香。
小学三年级那场暴雨来得绵长。雨珠子砸在玻璃上咚咚作响,我趴在窗前数着檐角淌下的水帘,欢子早已躲进了它的窝里,路灯的灯光更加的昏暗。父亲那辆黑色摩托车本该在六点出现在大门拐角,此刻却连车灯的光晕都融进了铅灰色雨幕。我心慌地询问母亲,她安慰我说大人总知道躲雨,但她回头看向院门的频次却越来越多。欢子忽然朝着院门大叫起来,黑胶雨靴踩水的扑哧声混着引擎闷响刺破雨声。父亲裹着雨衣撞进院门,塑料布下摆还在哗哗淌水,车把上挂着的布包已吸饱了雨水。我连伞都没打就往外冲,院子里被雨水打落的槐花在暴雨里黄得发亮。离父亲还剩几步远时,凉鞋打滑让我俯面摔进雨水汇成的小溪。额头磕在石台阶上,最后恍惚间看见的是父亲雨衣帽檐下滴水的下巴,还有妈妈抱起我,焦急喊着我名字“川儿,川儿……”
醒来时我额头贴着药膏,阳光把窑洞照得透亮。奶奶正准备给我换药,说我头上磕出了一个口子。父亲换上了干爽的白汗衫守在我的身边,正用毛巾擦着我凉席下的水渍。窑洞门槛外积着未干的雨洼,母亲在做着我最爱吃的菜,炒菜声里混着清脆鸟鸣,闻着饭香味我好了大半,身子爽利了不少。忽然有七彩的光斑掠过窗台,我赶紧赤脚跑到院里——东边院子悬着一道彩虹,欢子正抖着毛晒太阳,被雨洗过的槐花落在父亲布包上,浸出一圈淡淡的水痕。如今那道伤口已经化成了永久的疤痕留在了我的额头,让我时不时就能够抚摸到皮肤下细小的凹痕,思绪回到那天的雨夜,那弯彩虹。
二、时代浪潮中的蜕变
北京奥运圣火点燃的那个夏天,我们搬进了新城区的楼房,临走时父亲把窑洞重新翻修了一遍,槐树也砍了去,只留下光秃秃的树桩,欢子终究还是没能跟我们住到新房子,它在某天夜里不声不响的离开了我们。周末回到老屋,趴在地上看槐树桩的年轮,一圈两圈三圈……再一抬头看见那盏路灯,恍惚间又好像看到了它发出温暖的光芒照着我回家。
大学寒假拖着拉杆箱站在老屋前时,雪粒子正簌簌地往翻新的水泥院里落。原先种枣树的位置立着不锈钢水箱,自来水管道像银色蜈蚣爬过青砖墙面。租户们的窗里飘出炝锅的葱花味——他们用上了天然气,再不用像当年奶奶那样半夜起来给火炉添炭。走到后院才发现昔日的菜园早被抹平,奶奶垒的南瓜架变成电动车充电棚。临走前租户大姐追出来塞给我一袋醉枣,说这是用院里老树最后结的果腌制的。我抬头去寻那槐树桩,可那地方却是那么平整,咬下枣子时听见远处传来汽车鸣笛,暮色里窑洞背后新城区的高层建筑正次第亮起灯火,而老屋那盏旧路灯,还挂在那里用幽暗的灯光诉说着年华。
毕业论文答辩那天,手机弹出家乡开通动车的新闻。视频里绿色列车穿越黄土沟壑,站台上“绥德”二字在阳光下闪耀。我站在宿舍窗前,突然想起初中地理课本上的等高线图——那些曾经困住祖辈脚步的山梁,正在被一个个隧道刺穿。
(老窑洞一角)
三、根系与飞翔
在都市的深夜,我常对着窗外远处的霓虹发呆。老家距这里不过三小时车程,我却像候鸟在迁徙路线中途折翼,既不能彻底融入都市的霓虹,又失去了落回乡野枝桠的勇气。
今年除夕踏着爆竹碎屑走向老屋时,远远望见它像枚褪色的邮票贴在崭新的楼群边缘。邻居们把他们的窑洞进行了大改造,太阳能板在夯土墙顶闪着幽蓝的光。张家院里的石磨盘成了咖啡桌,薛家叔伯的花坛里种着一排排鲜花,唯有我家老屋还保持着九十年代的样貌——门环上我刻的歪扭“福”字正在锈蚀,那盏路灯仍挂在那里,石台上还留着当年摔跤磕出的豁口。
我摸着口袋里的老钥匙走到河畔,望见新城灯火在沟壑间蜿蜒成银河。忽然有雪落在后颈,恍惚回到二十年前那个彩虹天。如今我已能在三分钟内用手机订购到老家的刀刀碗托,却找不回小时摘红枣时扎进掌心的木刺。那些被填平的菜院里,是否还藏着我埋过的玻璃弹珠?
清明前夕听闻父亲说老屋租客将要搬走的消息,我在家里写了整夜的清单:要在东厢房种棵会飘雪的樱花树,把西墙改造成攀满葡萄藤的书架,在奶奶纳鞋底的窗台下挖个带锦鲤池的玻璃花房。但当施工队发来报价单时,那些幻想瞬间就成了我正在做的视频里的那道分割栏,把我隔开在外。
昨夜梦见自己变成了老屋门环上的铜绿,每天听着不同口音的旅人讲山外的故事。那些逐渐淘汰的窑洞与生长的新楼,荒芜的菜园与勃发的产业园,在时代的光谱中交织成奇妙的共生体。或许这就是故乡最动人的模样——既固执地保留着血脉里的黄土基因,又从容地舒展着面向未来的枝桠。当春风再次染绿无定河岸时,我听见古老的信天游有了新的韵脚,看见斑驳的路灯还在散发着柔和的光芒,轻轻摇曳着时光。